第二章 毒言 (第2/2页)
见诚王凝眉沉思不语,显是有了些效果,孟良卿继续道:“回师后,群小见太宗并未追究德昭,又群起鼓噪,叫其为自己请赏,太宗曰:‘北伐大业功亏一篑,还望有甚功赏!’德昭不忿而辩之再三,太祖怒曰:‘朝廷封赏岂能做人情儿戏?待你登基,再赏不迟。’德昭惭惧,自刎而死。太宗抚尸憾哭‘痴儿何至于此?’然宵小之徒蝇营狗苟,德昭既死,转投光美,光美遂生不臣之心。太宗查之,贬为西京留守。有奸人游说光美养贼自重,引狼入室以夺大宝,为人所举,太宗复降其为涪陵县公,谪房州,两年病故。殿下,倘太宗未查其阴,或不忍断然处之,辽兵大掠入寇,大好华夏尽陷夷狄胡虏,这能被叫做‘仁’么?”
这一番赵家内部的血雨腥风教诚王听得不寒而栗。他隐隐的也知道孟先生可能哪里说得有些夸张牵强,但事关皇家体面,做臣子的当为尊者讳是这个年代的基本共识,便也没有进一步细究*。不过,转念一想,还是被他发现了一个孟良卿故事里面的BUG:“先生,您刚才说宋太宗做晋王时提前买通了王继恩,后面又说太宗实乃受命于天,若真是受命于天,还用得着买通什么内侍吗?还有,若是他真的杀了太祖,手足相残,也不一定就能说是天意吧?”
“嗯,殿下明察秋毫,臣叹服之至。”孟良卿一边口里送上一顶高帽,心里迅速琢磨着应对之词,对这帮学富五车博览群书的家伙们来说,黑白颠倒无理搅三分的诡辩是看家本领,糊弄个十几岁的娃娃简直轻而易举,“殿下当知‘君无戏言’之说。宋太后垂危之际的哥哥传位给弟弟,然后再传回哥哥家儿子的乡下老太婆昏话,人君岂可随口应之?太祖由此即失天宠。天意既失,买通内侍等等便都是细枝末节了,行大事者不拘小节。再说了,弑兄也之说是俚坊传闻而已,不见经传,未必确有其事。
“还有……殿下可记得唐太宗的‘玄武门之变’?那可不是野史稗说,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。太宗不仅亲手箭毙其兄,更尽诛建成、元吉全家,然而,却被后世尊为千古明君!无他,寻常人自有寻常人的法理、帝王,便当有帝王的担当。若是唐太宗不行此非常之举,秦王一脉固然难逃建吉一党屠戮,那大唐的百姓是福是祸孰可预知?后世又焉有万人称颂的‘贞观盛世’呢?”
接着,话锋一转:“殿下当谨记‘行大事者不拘小节’。子曰‘小不忍则乱大谋’,忍字心上一把刀,这把刀,也许是刺己,也或许,是要刺亲呢!臣言发诸肺腑,尚祈千岁明鉴。臣以为,一切必须以太祖爷的江山社稷为重,生于帝王家,当谋天下事,为了万千庶黎,有些感情、有些人,都是必须牺牲的!否则勇如西楚霸王,便是断送在淮阴侯那句‘妇人之仁’上面。”
诚王郑重地点点头:“多谢先生,孤彻底明白了。”
孟良卿再次扑通跪下慨然请罪道:“千岁,臣言已毕。臣知臣言大逆不道,伏乞千岁降罪。”
诚王急忙用力一把托起:“先生大忠!孤怎么会糊涂到怪罪先生您呢!只是……先生的意思是……皇兄可能……”
孟良卿断然截道:“臣不知。臣愿以全家老小性命换圣上万安、臣亦愿为殿下肝脑涂地!”
诚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。恰在此时,有大内宦官急匆匆传诚王入宫。
诚王一下子预感到了什么,孟良卿已状若无事地起身,附耳悄声说道:“千岁一切小心,勿忘汉赵王旧事。”
年轻的诚王重重地在孟长史的手上捏了一把:“孤知道了,先生放心。”转身对传旨的内侍道:“请回复皇兄,孤马上便到。”
*本篇知识点
*赵德芳。就是评书杨家将里面那个手持金锏上打昏君下打奸佞神通广大的“八贤王”,其实都是说书先生胡扯,二十来岁就死了。《宋史宗室传》里面的描述只有三个字:“寝疾薨”。按字面是两种解释:睡觉时嘎奔儿一下就死了,或者,睡觉时得了病,死了。反正都是“睡觉死”,区别不大。
其实一开始,这个“八贤王”说的是赵德昭,因为他是赵德芳的哥哥。不过毕竟有部将试图拥戴他的事情,说书先生也怕由此犯忌,于是后来改成了赵德芳——毕竟是文盲率超过95%的时代,广大人民的脑回路都是非黑即白好人坏人的直线思维,他们需要一个伸张正义的形象,所以,憋屈到睡觉死的赵德芳就得重新活过来,叫大家过把瘾。
*在这个时代,所有人都相信君权神授,因此对天子的敬畏是骨子里的。不用说寻常百姓,即便是帝王,对前朝皇帝也都普遍保持极大的敬意。拿阴毒残酷杀人如麻的朱元璋来说,曾有官员犯罪当斩,没想到该员竟拿出御赐免死的丹书铁券——只有一个小问题:朱元璋明明记得自己没给他发过啊!待拿过来细看……竟然是唐朝的!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:自己赐过丹书铁券的家伙们杀起来眼睛都不眨的朱元璋,竟然说:唐朝的天子也是天子,咱们都应该保持敬意,这事就算了,下回注意!嘿嘿,真事儿。